王刚:都不废,人也不废

1

        我的阳台下就是一片湖水,坐在那儿看书时,我能感觉到水的气息,能够听到水的声音,我的内心总是能被十米之遥的水气浸湿。北京那么缺水,我却能拥有这么多水,我是有福的了。水不会没有了吧?湖不会干了吧?仁者近山,智者近水。而我真的离水很近,我是一个智者吗?

        几年前有人告诉我,北京也许会因为水的原因而迁都。当时,一身冷汗。隐约记得有的国家还真的因为水资原像北京一样极度匮乏而放弃首都的。据传,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出于资源(特别是水资源)和政治、经济、人口等各种原因考虑,将国家首都从一个城市迁往另一个城市或者干脆新建一个首都的例子并不鲜见。二战结束以来,全球已有20多个国家实施了迁都,另有10余个国家已提出迁都。

        其实,类似于像我这样的个人主义者对于哪个地方作为首都,并不太关心。我也没有像有些人一样那么热爱我们的首都北京。当新北京,新奥运提出来时,我心里想,如果是老北京,老奥运该多好。北京为什么一定是新的才好呢?当然,这都是大事情,总的说来大事情与我无关。

        可是,迁都这样的大事情却让我一身冷汗,那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突然间发现自己跟北京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想起多年前在北京流浪的日子,就难免有些伤感。那时,总是在寒风里骑着自行车,缩着身子内心仇恨地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我为什么要在寒风里呆在外边?我为什么要感受北京的冷漠?那是因为我在北京没有家,没有房子。记得当时凄凉地看着两边的高楼上温暖的灯光,想着他们的幸福,就希望把所有这些别人的幸福都炸了。

        所以,在以后十多年的日子里,当我开始挣钱了,当我有些悠闲的假期时,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开着车四处看北京的房子。我和我家人的周末几乎全是在看房中度过的。看房的时间改变了我,我也不希望炸掉那些楼房了,谁愿意炸掉自己的家呀?渐渐地,我习惯了自己的房虫身份,并在北京拥有多套房了。房子是财产,会增值,我渐渐发现自己真的不再是穷人了。迁都,那可真是晴天辟霹雳,它让我没有了青春,没有了创业,没有了怀旧,没有了自己的一切。可是,北京真的快没有水了,没有水的北京就要变成沙漠。“无论是新北京,还是老北京”,这样的争论还有什么意义呢?据说毛泽东在晚年总结自己的一生时说,他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而我如果到了晚年总结自己时能说什么呢?我在北京买了几套房子。

        可是,现在因为水没有了,要迁都了。那我的房子也该不值钱了。北京成了沙漠,想卖房也卖不掉。过去每说到贾平凹的《废都》时,总爱说“都”没废,是他的人废了。现在好了,“都”真的废了,留房何用?我的人我这一生也都废了。

2

        我知道南水北调时,已经很晚了。由于越来越不关心国事,我是在邱华栋先生的嘴里才知道有了这项工程的。即使是在中线局的会议室里,在初次见到诗人胡浩局长之后,我也还以为那不过是一项计划,狂妄而疯狂的计划。想想呀,把水从遥远的长江调过来,几千里地,可能吗?

        真的让我很吃惊,我的确不知道这项工程已经在我们身边悄然开工很久了。我与一群作家诗人共同行走,从北到南观看了在建的南水北调工程。在工地上没有喧闹,没有红旗招展,没有高音喇叭在响。你能想像那种没有口号和高音喇叭的大型工地吗?安静而又安详的南水北调。

        走了一路,看了一路。如同地下电影里的两条线索:一边是大江北去。一边是为什么我们北方的土地上竟然没有了一条河流。经过易水时,胡浩先生对我们说,看,那就是易水。“风萧萧,易水寒”的易水呀,你竟然一点点水都没有了。李洱坐在我的背后,他说在他童年的时候,北方总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浪香两岸。”我也在一路忍不住地学着上一代作家的口吻,声音低沉地说:呵,我贫困的北方呵,我苍凉的北方呵。

        从北到南,真的渐渐地感觉到了大江正在朝北延伸。经过九天之后,我们终于胜利登上了三峡大坝。当站在坝顶朝下看时,我发现长江水是清的,它真的变清了。

3

        那天在工地上,看到了一群年轻人正在一个庞大的机器旁忙碌着,里边有男有女,他们在阳光下,背对着我。机器真大,是庞然大物,人真小,那些劳作者显得很小很小。身边为我们介绍情况的总工程师说,他们就跟蚂蚁一样。我细细一看,他们果真跟蚂蚁一样渺小,当我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突然有些感动。让我这样的人感动不容易。我不认识他们,甚至于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可是,蚂蚁这个词,竟让我真的感动了。我当时想跟他们说几句话,告诉他们我内心深处为他们挺感动的。告诉他们,我的家在北京,我挺感激他们的。我是因为热爱自己在北京的财产而对他们充满感激的。可是,我最终没有说。那么多人,你对谁说呢?他们在为北京流汗,北京却离他们很遥远,他们甚至于都没有去过北京,北京对他们很陌生,有一天他们真的到了北京,北京说不定也对他们很冷漠。

        当坐回车里时,有一阵沉默,我当时在想:北京市应该作出一项规定,凡是参加了南水北调工程的,只要到了北京,凭过去的工作证,都可以到王府井或者任何地方,免费喝一瓶水,冬天喝热的,夏天喝冰的。我要是北京市长就好了,我不说北京人民将永远记住你们这些伟大的建设者。不,我不说这样的话。我只是让他们免费喝一瓶水。可惜我不是市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次在路上,认识了不少建设者朋友,他们是跟那群蚂蚁一样的人。如果,他们今后到了北京,我真心希望他们能到我家来,我会用我最好的茶,用他们为我引来的长江水,泡上一壶好茶,双手为他们献上,并让他们喝个够。想到那样的场景时,我的眼睛竟然有点湿,这次我又是被自己感动的吗?

        路上开了不少座谈会,在会上也有发言,其实在心里最想说的是,“南水北调了,大江北去了,”梦想变成现实了,北京不用迁都了,我也不用卖房了。

        回到北京后,我坐在我家的阳台上思考。我面对着我脚下那一片四万平米的湖水,心里很踏实这湖是不会干涸的,我对自己说:

        感谢南水北调。都没有废,我人就不会废。